复旦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哈佛大学经济系富布赖特高级访问学者

导  语

不完全契约理论为我们理解真实世界的经济组织、金融结构、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提供了一种耳目一新的分析工具，从而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科学的分析范式。中国改革中目前最核心的问题，都属于产权问题。

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马斯金教授在致辞中，提到了哈特教授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说到哈特年轻的时候非常非常左，都有点像社会主义者了。

就在诺奖宣布日的前一天，也是他的生日，哈特教授还在新罕布什尔州挨家挨户游说拉总统竞选的选票。迟到的生日礼物

今年的经济学诺贝尔奖授予了哈佛大学的奥利弗·哈特教授和麻省理工学院的本特·霍姆斯特朗教授，以表彰他们在契约理论方面的贡献。这个奖可以说是名至实归，虽然我觉得还是迟了一点，因为他们的学术思想已经深入地影响、甚至改写了经济学的很多分支领域，包括组织理论、金融经济学、劳动经济学、国际经济学、政治经济学、法经济学等等。

契约（合同）是现代市场经济和政治体系的基础，从买卖契约、劳动契约到金融契约（股票、债券等），直到国家的宪法（可以看成民众之间形成的社会契约）和国家之间的协议，都属于契约的范畴。实际上，契约理论在过去三十多年中就一直是经济学研究的热点。

因缘际会，我这个学年作为富布赖特（Fulbright）项目高级访问学者在哈佛大学经济系访问一年，哈特教授正是我的导师。10月5日，在他办公室跟他讨论一个问题时，我就跟他说，你1986年发表的那篇关于不完全契约理论的奠基性论文，在谷歌学术搜索上的引用次数已经超过1万多了，没有理由不给您诺奖。他笑着说，这也很难讲，等下周吧。10月10日，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宣布日恰好是美国的“哥伦布日”，我一大早打开电脑，就看到诺贝尔奖评选委员会已经宣布哈特教授和霍姆斯特朗教授获得2016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消息，真是为他高兴。10月9日是哈特的生日，这个奖算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吧，虽然迟到了一天。

不同凡想的哈特

哈特教授是一位不同凡想（thinking different）的学者，喜欢开辟自己的研究领域，而不是墨守成规，做修修补补的工作。他对经济学最重要的贡献，是与格罗斯曼和摩尔一起提出了不完全契约理论。所谓的不完全契约是指，双方在签订契约时，很难将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事先都写在合同里。如签订劳动合同时，不能提前写明白哪天具体干什么事情。

契约中的这些“未尽事宜”在事后必须有人说了算，这就是剩余控制权。那么究竟谁应该拥有剩余控制权呢？不完全契约理论认为，在这种合作关系中，谁的行为或者投资对双方的价值更大，谁就应该拥有剩余控制权，因为这样他才能得到更大的激励。由于涉及到权利(rights)和权力（power）的配置，不完全契约理论还具有很强的法律和政治经济学的意蕴。

在不完全契约理论之前，经济学中的企业基本上被视为一个生产函数，一边是投入，一边是产出。在不完全契约理论出现之后，人们开始从控制权的角度来思考企业的问题，包括公司治理问题和资本结构问题。债和股不再只是一种融资工具，而是带有不同控制权的契约。

可以说，不完全契约理论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公司金融这个领域。不完全契约理论同样可以用来解释国际贸易中的交易活动，究竟是通过市场交易来进行，还是通过跨国公司来进行。随着国际贸易领域的研究越来越集中于企业层面（而不是过去的行业层面），不完全契约理论还会发挥更大的作用，运用不完全契约理论来研究国际经济学是目前最活跃的话题之一。

不完全契约理论还可以用来研究更宏大的政治经济学问题。例如，宪法就是一种不完全契约，很多未尽事宜并没有写进宪法里，对这些未尽事宜的事后的解释权和剩余控制，不同政体和不同国家之间的区别，在很大程度上定义了他们的政治制度。同样道理，法律也是一种不完全契约，对未尽事宜事后的解释和自由裁量权才是决定不同法系的根本。

总之，不完全契约理论为我们理解真实世界的经济组织、金融结构、政治制度和法律制度提供了一种耳目一新的分析工具，从而深刻地改变了社会科学的分析范式。在不完全契约理论的指引下，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实证研究来从企业层面研究不同组织结构的绩效，并将其与生产率和经济发展联系起来。

与其他经济学大师的理论相比，哈特教授的不完全契约理论对于中国目前的经济和社会体制改革尤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拿国有企业的改革来说，哈特的理论告诉我们，企业的产权（剩余控制权）应该交给那些对于企业的发展最重要的人。但很明显的，中国现在的国有企业的高管更像政府的官员，这不是最好的制度安排。

其实哈特的理论不仅适用于企业，也适用于我们社会领域和政治体系改革。按照同样的逻辑，大学的控制权应该交给对学校的发展最重要的人——教授，而不是上面任命的“官员”，那就是教授治校了。同样道理，对于医疗体系和其他各种社会组织，政府也应该充分放权，让最关心这些使命的群体去发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改革中目前最核心的问题，都属于产权问题。

在生活方面，出生英国名门的哈特教授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气质如兰，经常也会有不经意的英式冷幽默。他对学生和青年学者非常关心，也邀请并热心指导过好几位来自中国的青年学者，也是我的好友和合作者、香港中文大学的杜巨澜教授在哈佛攻读博士时的导师之一。10月11日下午，哈佛大学经济系在校长办公楼——大学楼（University Hall）为庆贺哈特教授获得诺贝尔奖而举办了专门的酒会，哈特教授的家人、学校的同事、学生、访问学者等一百余人济济一堂。系主任莱布森主持了酒会，校长和同事等致辞祝贺，大家欢声鼓舞，气氛非常热烈。哈特教授最后致辞，感谢了合作者、同事、家人，以及学术论敌。

他的同事、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马斯金教授在致辞中，提到了哈特教授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一面，说到哈特年轻的时候非常非常“左”，都有点像社会主义者了。我想，哈特教授不仅有着美丽的心灵，一定有着炽热的内心，因为就在诺贝尔经济学奖宣布日的前一天，也是他的生日，哈特教授还在新罕布什尔州挨家挨户游说拉总统竞选的选票，估计是为希拉里·克林顿（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吧。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